第二节
唐潇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,魏碧则微笑着看向她:“如果捷航飞机因这项控油改革出了差池,那林总的麻烦可就大了,你说,是不是呢?”
聂卓扬抬手按住了她刚刚摞到一起的材料,声音一沉:“我聂卓扬一向靠的是技术和能力,清者自清,不需要玩那些花样!”
“我说的不是你们,而是她——”魏碧话锋一转,涂着丹寇的手指指了指唐潇潇,“据我所知,捷航从半年前开始了一项改革,就是飞机油耗与绩效奖金挂钩,而策划这一项改革的捷航运营总监林宇凡,正是你们这位当班管制员的表姐夫!”
下了楼没走多远,唐潇潇就见到那辆海南牌照的路虎揽胜停在路边的树荫下,高大威猛的车身被雨水冲刷过后,原本看似简单的黑色竟透出隐约的湛蓝,像是一只蛰伏的猛兽。
唐潇潇皱眉:“你怎么乱扔烟头?着火了怎么办?”
想起下午的事,唐潇潇气不打一处来,走过去揶揄道:“聂机长,等女朋友呢?”
于是唐潇潇抿了抿唇,扶着车门框,低下头缓缓道:“聂机长,礼物就算了,我可受不起。您今后少给我点惊吓,我就多谢您了!”
聂卓扬的手搭在方向盘上,沉默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。从后面看,她还是少女时那个模样,个子不高,纤瘦单薄,却仿佛充满了能量,走起路来马尾辫一荡一荡的,似乎时光不曾在她身上停留。只是当年她的头发不似如今乌黑,经常被他揪着辫子叫黄毛丫头……
唐潇潇回到家里,低头看着手里的盒子,犹豫了一下,还是拆开来。原来,是一架空客A380的飞机高仿真模型。正是她一直想要的,但他是怎么知道的?还只是凑巧?
“是吗?”魏碧站直身,冲他盈盈一笑,“聂机长,听说你放弃了培训改驾空客最新也就是最大机型A380的机会,反而增驾了星航快要淘汰的CRJ机型执照,为什么呢?是不是因为捷航只有空客A320和CRJ机型?”
“看来你们是怀疑我们星航为了省油,不肯避让捷航的飞机,其实我们也在怀疑,塔台当班管制员有意偏帮捷航,所以让捷航飞机优先进场!”魏碧言辞咄咄逼人。
魏碧,昔日滨海一中的校花,高唐潇潇一级。后来她没有参加高考就出国留学了,想不到现在竟在星航工作。她还是那一贯的利落短发,杏眼桃腮,精致的小立领黑色衬衣外搭抢眼的玫红色西装,胸前别着金闪闪的工作铭牌,比之少女时的明艳照人更多了份职场中的精明干练。
魏碧的淡定终于有了一丝裂缝,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胸有成竹的模样:“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回来呢,真的是因为聂姨想要落叶归根?还是,不放心捷航这块蛋糕被人瓜分?”
唐潇潇记起上个月她曾在微博上说过想要一个A380的飞机模型,而且今天早上她上班前也发过一条“终于放单了”的微博。想到这里,她迅速拿出手机上了微博。
出了会议室,陈凌拍了拍她的肩头,安慰道:“小唐,以大局为重,无须太在意别人怎么说。”
“走啦,都七点了!”坐在跑车副驾驶座的女孩忍不住提醒。“急什么,不过是去吃顿饭。”聂卓扬懒懒地应了一句,不紧不慢地松了车子的手刹,打左灯掉头。“耽搁这么久,这会儿出去多半要塞车了。”女孩掏出化妆镜往脸上补着粉。聂卓扬一声不吭,缓缓把车开出民航小区。“哎呀,怎么塞成这样了?”女孩收了镜子,望着前面的车龙抱怨,“真是的,她是你什么人呀?你为了个破模型,四处托人,好不容易拿到了,还巴巴地亲自送来。要不是等了这大半个小时,我们早就到了……”
“魏碧!”聂卓扬打断了她的话,眼中冷厉的寒意一闪即逝,又迅速转为平静,略带讥诮道,“你知道的可真不少,只怕不是为了帮我,而是为了捷航融资的事吧?”
而小时候的聂卓扬简直就是原子弹的蘑菇云,破坏力极强。上小学第一天,他在教室门口把她绊倒,害她摔得皮破血流;第一次考试,他故意打翻了水杯,毁了她的试卷;她好脾气地不记仇,他却乐此不疲地往她书包里塞各种古怪的生物,从此她就有了和毛毛虫、青蛙,甚至老鼠尾巴的“第一次亲密接触”。
飞机油量不足属于航空安全严重差错,按照惯例,事件发生两天后召开了三方调查会。唐潇潇跟在塔台主任陈凌身后进了会议室,里面已经坐着捷航和星航的人,除了聂卓扬,另一个人竟然也是她认识的,并且抢先站起来跟陈凌打招呼:“陈主任,您亲自来啦?我是星航客运部的魏碧,您还记得我吗?”
“那当然,除了董事长,还有那么多股东呢!”魏碧配合地笑了笑,“卓扬,你可知道那位从不在捷航股东大会上露面的大股东是谁?听说这可是个大秘密!”
聂卓扬不屑地哼了一声:“捷航可不姓卓,他卓其远一个人还做不了捷航的主!”
魏碧正弯腰收拾着桌面的材料,闻言一叹:“我只是想帮你而已,你刚到滨海总部不久,最年轻的机长,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你呢!你可不能出错。”
会议室里,只剩下了星航的两个人。聂卓扬把椅子转了半个圈:“魏碧,你今天是不是应该事先和我沟通一下?”
“下车。”聂卓扬冷冷地道。“什么?”女孩睁大了眼睛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。“我说下车!”聂卓扬脸色一沉。女孩嘴唇哆嗦了几下:“你——”
她的微博下仍只有寥寥几条评论,都是同事和朋友的,并没有聂卓扬。
唐潇潇从机场坐班车一路回到家门口,才发现背包落在会议室了。她竟然就这么失魂落魄地空着手回来了,现在除了挂在脖子上的工作牌,只剩下口袋里的乘车卡。
至于她被他连累而受罚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:一起罚抄、一起留堂、一起写检讨、一起被罚打扫卫生……后来她病休一年,他搬家转学又跳了一级,从此分开,直到她也考入滨海一中。
安全监察部的人来了之后,会议正式开始,三方依次按流程讲述事件经过。唐潇潇牢记陈凌事先的嘱咐,没让她说话时就不要开口,于是垂着头,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,眼风都不敢往对面瞟。谁知说着说着,战火突然就烧了过来。
只是这句祝贺的话,怎么听着都有些不怀好意。曾经的小学同桌,却因种种原因,导致最后她入职比他足足晚了三年。如今的他已经是星航最年轻的机长,而她,才刚刚甩掉了“见习管制员”的帽子,又遇上今天这件事,前景岌岌可危。
“陈主任,我不是……”唐潇潇说不下去了,不知该怎么解释。魏碧的犀利,她在学校时就曾领教过,她气的是聂卓扬,肯定是他跟魏碧乱说她和林宇凡的关系!
后来她才知道,那位师兄竟然就是与聂卓扬齐名的一中校草林宇凡,传说中的学霸,永远的年级第一、竞赛金牌得主,素来待人清冷,却对她伸出了援手。她仍记得那天傍晚彩霞满天,夕阳如火,那个如天使降临般出现在她面前的清隽的白衣少年,从此成了她心中的一道风景线。可谁又知道,当时她心底多么希望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是聂卓扬呢?曾经她守候着心底一角,只为了等待那个不会回来的人。后来她终于发现,原来等待只是她的习惯。她和他从未真正开始,又何谈结束?他对她从未有过任何誓言,又何谈背弃?于是,她决绝地准备将那一页翻过去,连同所有或甜蜜或苦涩的回忆。但命运就喜欢捉弄她,本来已经错过,为何还会不期而遇?本来已心如止水,为何又会掀起波澜?
明知道他们不可能回去了,却还是不舍得放下吗?明明努力了那么久,终于向前迈出一步,为什么看到他回来,又乱了心神呢?
陈凌面对魏碧的热情,神色一如既往的冷峻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,道了声:“你好。”
聂卓扬的微博可是实名认证的“星航机长”,粉丝数万。曾经,她拼命地想要忘掉和他有关的一切,却在偶然发现他的微博后欣喜若狂,从此暗中关注着,从不放过他的任何一条消息,却也从不留下任何一条评论。
“你这是完全的主观臆测!即便有亲属关系又怎样?”陈凌神色一肃,语气微冷,“民航这圈子,说小不小,说大也不大,朋友、同学、亲戚,谁能保证不会遇上?但我们有严格的管制流程,又有先进的自动化进离港排序,还有全天候二十四小时记录仪,你们有什么怀疑,可以来看录像、听录音,看看我们的管制员和图书有没有违规操作!”
三家皆大欢喜,握手言和,只有唐潇潇又是气愤又是委屈。
“星航再大再好,哪怕你将来做到总飞行师,又能怎样?捷航就不同了。”魏碧讳莫如深地笑了笑,“卓扬,我知道你是想靠自己的能力成就一番事业,证明给你父亲看。林宇凡又算得上什么?不过是鸠占鹊巢而已。但他受伤都几个月了,捷航最重要的运营总监却仍然没换人,现在暗地里都传言他将会是捷航的接班人……”
那时聂卓扬早已是一中的风云人物了,对待她的方式却依然没变,在她入学的第一天就扎破了她的自行车轮胎!她人生地不熟,对着瘪了的车胎欲哭无泪,幸亏遇见一位好心的师兄,带她去了学校不远处的小巷,找到了修车铺,还帮她一路推着车。
车上只有聂卓扬一个人,头仰着,座椅几乎打平,一双长腿斜斜地翘在仪表盘上,嘴里叼着支烟,眼睛半睁半闭。明明是放浪形骸的姿态,在他身上却透着洒脱率性,加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深沉样子,竟惹得路过的女孩们频频回首。
“讲话要有证据,再说我们有什么理由偏帮某一家航空公司?”陈凌面色沉静,声音不疾不徐。
陈凌四两拨千金,顿时压下了这个话题,会议继续,接下来他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地空通信录音。事实胜于雄辩,最后,事件被定性为因天气原因导致长时间绕飞造成的意外,不属于人为差错。
聂卓扬看了她一眼,撇了撇嘴:“无稽之谈,星翼航空可是东南地区的巨头,谁那么傻会放弃星航而转投一家民营的航空公司?”
天已经全黑了下来,唐潇潇趴在窗边,看着路灯一盏盏亮起来。晚归的学生背着书包,穿着民航子弟学校十几年不变的蓝白两色校服,从楼上看下去,像是在飞机上看到的云朵。
聂卓扬收回脚,坐直了身子,把指尖的香烟一弹,撇了撇嘴:“你是说上次那个?还不是我女朋友呢,就犯公主病了,谁爱伺候谁伺候去。”
“那就当是给你压压惊吧!”聂卓扬仰起脸笑了笑,如雨后初晴般灿烂。曾经无比熟悉的笑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在眼前绽开,令唐潇潇瞬间失神。就在这条路上,有多少次,阳光般的少年把校服衣袖挽至胳膊,中指转着个篮球,在她面前眉飞色舞地倒退着向后走去,嘴里满是揶揄的话,然后她就会把球抢过来,朝他的脑袋狠狠地砸过去……唐潇潇手中一沉,原来晃神间聂卓扬已经把盒子硬塞到她手里了。盒子沉甸甸的,颇有点分量。即使隔了那么久的时光,她也依然无法拒绝他的笑容,只得淡淡道了句谢,便转身快步向前走去。
“我对所谓的秘密一向不感兴趣,尤其是捷航的。”聂卓扬推开椅子站了起来,“我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
“吱——”聂卓扬一脚踩下刹车。
不料聂卓扬也正看向她,眸色幽黑,如深潭一般看不到底。
父亲今晚在雷达站值班不回家,母亲大概还飞在太平洋上空,唐潇潇站在家门口失神良久,才撇了嘴,悻悻地下了楼,准备去单身宿舍看看,找个空床位将就一晚,顺便找同事蹭顿饭吃。
唐潇潇顿时涨红了脸,想要反驳,陈凌却冲她微微摇头,示意她不要出声,她只得闭紧嘴巴,瞟了一眼聂卓扬。
“你什么?你又是我什么人了?”聂卓扬瞥了女孩一眼,语气冷淡。女孩哼了一声,不情愿地边开车门边嘟囔:“有什么大不了的,下就下。”车门被重重地关上,聂卓扬掉转车头又开回了民航小区。今天他特意换飞早班机,本想制造一个“惊喜”给她,谁知却遇上意外,变成了“惊吓”。她是他的什么人?聂卓扬自嘲地撇了撇嘴角。幼儿园时,她是尿湿了午睡褥子却又嫁祸给他的小丫头;小学时,她是用铅笔尖下死力扎他过界胳膊的同桌女生;中学时,她是跟他一起坐在操场双杠上数星星的少女……她是他的青梅,他,却不是她的竹马。时光不会倒流,他在她最美好的花季离开,分隔七年,再回来时,连雨季都已经过去了。
两人的视线对到一起,聂卓扬眯了眯眼,嘴角缓缓勾起一个隐秘的弧度,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。唐潇潇恨不得扑过去扯平他的嘴角,最终却只能咬牙垂下了眼帘。
女孩没系安全带,鼻子差点撞上前挡风玻璃,惊魂未定地叫道:“你干什么?”